界面新闻记者 | 武冰聪
萨米决定支付比市场猪价高一倍的金额，认养一头位于重庆梁平的土杂猪。她想让生活在城市中的女儿对动物生长有个直观的印象，了解猪肉的由来，同时，让全家人吃上健康的土猪肉。
手机屏幕上，粉色的卡通小猪正在草坪上散步。萨米五岁的女儿在放学后拿起妈妈的手机，观望着距家车程2小时之外，自己认养的小土猪。她负责给小猪喂食、清洁，只不过这一切都是通过手机，线上完成。预计在8个月之后，她就可以吃到屠宰分装之后邮寄到家的猪肉。
据农民日报资料，我国生猪养殖规模化率从2017年的46.9%提升至2022年的65.1%。在头部猪企盖起养猪大楼，猪、牛、鸡纷纷住进工业化的“集装箱”时，认养农业在养殖产业中另辟蹊径，主打农户传统喂养。与此同时，认养玩法中售价最高可达8000元一头的高价猪，在一定程度上抗击了漫长的猪价磨底期。
果蔬也是认养农业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北京五环外的郊区，无瓦农场开辟的50多块认养菜地里，长有虫眼、叶片泛黄的有机绿叶菜在地里等待认养人采收。农场自2021年开放认养菜地，却不安装摄像头，拒绝科技感，甚至不为认养菜品提供邮寄服务。农场主理人向界面新闻表示，希望更多人回归到农村的生产当中。
发展智慧农业，或保留传统模式，两种不同认养玩法形成了当前认养农业的基本面貌。以乡村振兴、助力三农为支点，近些年认养农业在全国各地多点开花。
认养农业如何经营？它在打开高额利润空间的同时，面临着什么样的发展问题？
猪的赛博乐园
经朋友介绍后，萨米下载了崽崽摩豆农场APP，根据页面提示，她先选猪崽品种，然后充值费用，接着就是等待7天内猪崽入圈。选择了托管模式后，萨米无需亲自到现场，即可在线上完成全套的养猪流程。
“除了一日两顿常规食材不能选择外，我可以给猪加餐，比如水果和蔬菜。”根据平台介绍，饲养8个月后，萨米会收获一头250斤左右的土猪。
崽崽摩豆农场负责人金亮向界面新闻表示，自2023年10月APP上线，目前平台共有注册用户五百多人，并转化成了50多个认养客户。
萨米五岁的女儿喜欢手机中萌态十足的卡通猪，在家中动动手指就能喂猪，让她“有种玩游戏的感觉”。
借助科技手段，将农地、农舍与远在全国各地的认养人连接，认养猪、鸡或者一棵果树、一块菜地成为了时下流行的农业活动。
与此同时，以认养为主打概念的企业在近些年逐渐冒头，其中，2023年2月提交招股书的公司认养一头牛被大众所熟知。
值得注意的是，认养一头牛虽然以“认养”为招牌，并一度推出“牧场共建人”等活动，但公司资料显示，其业务不存在转让或赋予参与人特定奶牛所有权或收益权的情况，活动标的为可兑取牛奶产品的奶卡。
总结当前市面上各家公司的经营模式，萨米参与的“赛博养猪”，代表着另一种认养形态。在这种模式中，认养人拥有对认养物的所有权，可以自主决定喂食的品种，以及最终的屠宰时间。
在湖北宜昌开展赛博养猪业务的禾乡农场，玩法和崽崽摩豆农场类似。主理人赵国君向界面新闻表示，“我们可以做到线上的喂养行为，在线下全部同步。”
赵国君举例说明，用户通过APP领养了一头20斤左右的小猪崽后，可以通过监控24小时了解猪的生长情况。“每投喂一斤玉米，一斤草，农户接收到指令后就会在摄像头下操作，通过电子秤称重，并将每一餐的喂食视频录制下来。”
根据赵国君的描述，在山清水秀、海拔1100米的土家族自治区，健康的小猪在农户家快乐地生长着。而远在千里之外，认养人的手机就成为了猪的赛博乐园。
“每头猪赚4000元”
作为某认养猪平台的前合伙人，李明是给“赛博养猪”模式唱反调的一方。
他在调研市场上多家从事认养业务的公司后，提出了自己的质疑。李明表示，从企业经营角度来说，认养平台采用的营销模式以社交媒体推广和口碑传播为主。然而，认养平台中以有机健康为名的贵价猪、贵价菜，难以打开规模化的市场，让认养农业仅成为少数有钱人的游戏。
李明算了一笔账，按照目前的猪价，买一头猪的价格大约在2400元左右，但认养一头猪的总价通常会在六千至八千元不等，翻了几倍。
他以此前参与的认养猪项目举例，“一头猪崽的价格约为500元，企业给农户的养殖成本投入大约在1500元，企业从每头猪身上能赚4000元。”
湖北禾香农场的合伙人赵国君提出了不同的说法，从2021年3月正式上架APP，这家经营“赛博养猪”的企业亏了一百多万。
据赵国君描述，他和另外几名合伙人，都是来自湖北宜昌五峰土家族自治县的80后，曾经从事互联网工作。为了给家乡创收，他们做起了认养猪的生意，希望为当地的土家族老乡打开增收的渠道。
为了让屏幕另一端的认养人切实感受到认养过程，他们给硬件设备投入了大额支出。农户家中安装路由器、存储硬盘、监控、交换机等，都由企业承担。“每户安装硬件两千多元，电子秤的成本超过了三千。”其中仅仅是用于喂食的双屏电子秤一项，就使赵国君所在团队由盈利变为负债。
用户手机监控中的猪/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业务开展两年多，总共认养了超过1800头猪，有400多户农户参与了认养项目，每户人家平均养猪4-8头。在没有死伤的情况下，瑞和网农户可以拿走认养人喂食金额的70%，平均每头猪让农户实现营收3600元，净利润约2000元。
据赵国君观察，参与认养土猪的农户均实现了盈利，然而想要成为认养农户却并不容易。首先，山上农户分散，为避免过高的维护成本，农户家需要在自治县内的指定区域。其次，家中要有两名以上的劳动力，以防一人生病或外出，无法完成养猪任务。第三，农户家需要联通公路，便于猪崽运送上山和成猪下山屠宰。
陷入真空状态的农业生产
业务开展两年多，禾乡农场中总共认养了约1800头猪，其中40%的认养人来自湖北省内，60%分布在全国各地。不少省内认养人到五峰旅游，顺便到农户家看猪，赵国君说。但通常来说，认养人并不会参与实际的养猪过程。
决定认养时，萨米特意选择了距家2小时车程的重庆梁平基地，她希望可以每隔一两个月带女儿去实地参观一次。平台数据显示，目前有十多头猪饲养在该基地。目前萨米和女儿还没有亲眼看到自己喂养的小猪，“客服说之后会统一组织用户线下参观”。
对此，李明认为，远在屏幕另一端的认养人，无法查证认养品质。在“传统饲养、天然健康”等概念操作下，企业可以通过每头猪赚到4000元。“但作为用户，你所看到的摄像头只对着自己的猪舍，无法确定摄像头以外，是否存在规模化养殖。”同时，认养人无法观察每一次农户喂食的过程，更无从鉴定屏幕中猪饲料的品质，是否如广告中所说。
其原因是，认养人存在于“真空的农业活动”中，认养人不仅不需要从事农业劳动，甚至无需亲自前往认养所在地。
做过多家相关公司的调研后，李明表示，这是一个良莠不齐的市场，有的公司做到了有机和原生态，并且和当地农户联动起来，企业投入了较高的原始支出，但利用认养概念捞钱的玩家也不在少数。
除认养可食用牲畜外，认养果树和菜地也是认养农业重要的组成部分。
在北京郊区，无瓦农场的主理人钟宇辰考虑过后，决定全部的认养菜地均不安装摄像头。
在这里，共有大约80多亩的耕地中，开发出50多块专门区域用于认养业务。其中，25平米全托管2600元/年，半托管1860元/年；50平米全托管4580元/年，半托管2980元/年。
在50多块认养菜地中，全托管菜地占到了90%。也就是说，认养人无需亲自播种、除草、灌溉，只需要在特定时节前来采收自家的有机蔬菜，其他农业活动都由4名农场雇佣的专业农夫打理。
经营者很难要求认养人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从事农业劳作，因此“全托管”模式受到欢迎。这种模式帮助城市用户吃到了可以进行食物溯源的有机蔬菜。
除了考虑到安装监控设备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之外，钟宇辰希望客户们“实际地参与到农业活动中”。目前农场管家仅提供提醒服务，在蔬菜成熟时发微信给客户告知，如用户无法亲自前往菜地采收，农场通常不会协助采收和邮寄。“希望通过认养农业的形态，把更多的人带回到乡村中来，”钟宇辰说。
农业新玩法，仍需连接到“人”
以赛博养猪和认养菜地为代表，依托乡村振兴的认养农业仍需在发展产业的同时加强与人的连接。
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副教授刘娟指出，乡村振兴并不仅仅意味着发展产业，将农业生产进行优化升级。乡村振兴是具备综合性的政策概念，包含政治、经济、社会等多个层面。经济层面的振兴，就包括发展产业，但仍需进一步衡量是否使农民实现了生活富裕，让农村“留住人”。
也就是说，回归乡村，经营认养农业相关企业仍需解决与“人”连接不足的矛盾点。
在参与赛博养猪的项目之前，李明曾经从事过认养果树的业务。从2020年前后，他在朋友圈号召身边的亲友认养四川的橘子和芒果树。他自称不赚钱，义务帮助他熟悉的农户搭建销售渠道。
尽管没有无法达到一定规模量时农户想赚钱是很难的，但据李明统计，比起农户以传统模式销售水果，认养模式帮助农户提高收入20%以上。
本着消费助农的目的，刘娟曾经也认养过位于河北的苹果树。她认为，这是一种销售端模式的创新，在农业生产环节并未发生变化。
通过界面新闻梳理，当前的认养农业主要分为两种，其一是传统的认养模式，以认养果树或类似无瓦农场的认养菜地为代表；其二是智慧农业的认养模式，以崽崽摩豆农场、禾乡农场等赛博养猪APP为代表。
刘娟指出，第一种模式脱胎自社区支持农业（CSA）概念，即消费者为了寻找可以溯源的安全食物，与希望拥有稳定客源的农民携手合作，建立起了经济合作关系的一种新模式。认养过程的重心在于对产品的消费，在改变消费渠道的同时，增加了大家回归土地，参与农业生产活动的可能性。其弊端是依赖当地消费者，辐射范围有限。
第二种模式则在发展农村产业的同时，将大量经费投入到软件开发、智能设备建设中。在单纯依靠线上的赛博农场中，认养人不仅缺失了从事参与农业生产活动劳动和认识真实的农业生产过程的可能，最重要的是，当认养人出高价为科技付费，企业无法将当地“人”纳入到盈利体系中，农民仍处于整个农业生产与消费链条中最脆弱的位置。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萨米、李明为化名）
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瑞和网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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